為什麼反課綱運動十年了,還在談學生審課綱的代表性?
為什麼十年後,學生會在遴選現場以「資格論」互相比拚?
今年七月,反課綱運動將滿十周年。反課綱運動促成社會對課綱制定過程的關注,而後課綱制訂程序法制化,條文明定課綱審查委員會(下稱課審會)須納入學生代表。儘管學生權利因此獲得制度保障,學生參與課綱制定過程仍然充滿挑戰。在第三屆課審會遴選現場,學生代表的年齡與能力遭到在場的其他委員考驗,同時,外界也依然會質疑課審會學生的代表性,卻不見得真正了解課審會的運作情形。
讓人不禁思考,學生在課審會的遴選與開會現場,究竟如何面對內外的夾擊?希望了解現有制度是否能發揮應有的功能,在課綱納入學生的聲音。意識報透過訪談反課綱運動參與者、前兩屆學生代表,共同檢視制度施行至今是否達到原初的期許。
記者|鄭羽芳
編輯|陳怡安

摸索嘗試中催生課審會學生代表制度
在課審會成立之前,學生在課綱決策過程中的角色相當薄弱,直到2015年的反課綱運動,才讓學生能在審議階段參與課綱討論。2015年7月,廖浩翔與桃區高校聯盟(下稱桃學聯)的夥伴一起致電立委,提倡課綱制訂程序法制化。「立法是一個很重要的訴求,因為你不可能這件事情(此指街頭抗爭)永遠做下去。」與夥伴一同召開記者會後,課綱審查流程法制化也納入反課綱運動的訴求之一。那時,廖浩翔僅是剛從高中畢業的青年,辦記者會、寫法案、與立委聯繫,並不存在於高中以前的經驗當中。
「怎麼連絡立委、要提供怎樣的資料、我們連署書要怎麼寫,我拿之前的什麼經驗去做這件事情?我們完全沒有經驗。」廖浩翔回想,那時,大家傻呼呼的拿起話筒便開始朗讀連署書內容,要詢問立委同意與否;後來,才習得與立委溝通、收集連署書的方式。儘管對法案倡議過程並不熟悉,學生仍然在試誤中不斷推進,認真對待自身關注的議題。
8月,在反課綱運動退場之後,桃學聯的夥伴與台灣人權促進會(下稱台權會)、律師等團體組成研究小組,並在台權會執行委員許仁碩建議下,將設置學生代表的規定納入草案。前前後後花費近一年的時間促成課審會中學生代表的設置,也讓學生意見進入教育政策的決策場域。關注此議題的廖浩翔後來也成為第一屆課審會委員。
從第一屆到第三屆:成為學生代表的荊棘路
課綱制訂程序法制化後,課審會學生委員經遴選產生。同樣作為第一屆課審會學生代表的劉千萍回想,設置學生代表的決定受到外界很大的批評,學生間很擔心課審會能否穩定存在。此外,學生代表的專業性也受到外界質疑,連帶使參與遴選的學生備感壓力。「因為是第一屆,會場充滿SNG車連線直播,我們隨時看得到外界在罵我們『教育政策當兒戲』。」場外一雙雙眼睛,透過新聞畫面緊盯第一屆課審會遴選現場,當時的劉千萍年僅大一,尚無學生自治經驗,與在場許多高中大學生一起,一言一行都承受著大眾的凝視。
「課綱是教育政策說帖,但我作為新二代能不能協助檢視教學目標是否缺乏二代關懷?」成為學生代表後的劉千萍,觀察到草案中對於新住民語言文化多強調促進國際競爭力,相較於本土語言強調文化傳承,新住民語言被作為工具性使用。此外,原初課綱草案的教學目標提到,學生可跟新住民當好朋友,千萍提到,若將此制定為老師的教學目標,可能會有將移民二代視為他者的隱憂。學生代表在場,在專家學者攻防討論之際,補足制定者缺乏的視角,將學生主體經驗納入課綱制定的參考。
然而,成為學生代表不僅僅只是越過遴選的考驗就順風順水。如同第三屆遴選現場,懂不懂議事規則、能不能跟上會議節奏,都是能否當選的因素之一,同時也是成為代表後能否將學生聲音帶至會議場上的必備條件。「第三屆現場有人說『不懂議事規則回去學,懂了再來』,有種資格論, 出現懂不懂學生自治這類的情緒性發言。」劉千萍描述第三屆遴選現場的高張力,也提到在場有委員亮經歷壓制對方。
高度競爭比拚、長時間的開會討論、對議事規則的熟悉度,成為參與課審會所需面臨的關卡,許多學生無法進入狀況,因此感到渺小無力。「人是會被消磨走的,有一股挫折是遴選會忽視的,參與的無力感。」也因此,千萍與夥伴發起連署,希望重新審視學生代表的淵源、核心精神。「第三屆去本來只是想說以學生身分的最後一次參與……沒想過自己會涉入這麼深。」作為反課綱世代,同樣在詢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。
代表性難題:誰能反映學生的聲音
「搞懂這個遊戲規則,基本上其他東西都好理解。」第二屆審議大會的學生代表范智鈞提到,成為學生代表之前,在校園爭取服儀解禁等經驗,幫助他理解、適應課審會運作現場,並懂得與師長協商。在105年度課審會審議大會第1次會議上,智鈞追問課綱上是否有載明《國家語言發展法》施行後,需遵照學生選擇要修讀的語言,避免校方因開課數不足,犧牲學生學習機會。作為學生代表,理解議事規則、參與協商,是開會時必經的流程。只是,並非所有學生代表都熟能生巧。
在第三屆的遴選現場中,可以發現產生課審會學生代表的機制,並不是那麼地新手友善。「很快就聽到要進甲式表決、很專業的議事術語,提的人也沒有把它白話的感覺,必須是聽得懂的人,才能進入脈絡。」同樣參與在第三屆遴選現場的劉千萍提到。范智鈞則觀察,許多參與者不清楚現場發生的狀況,「蠻多人跟不上,可能也不見得會有時間能夠讓他們理解。」與會者無法清楚彼此的理念、缺乏良善的交流,只能夠以抱團的方式投票。
劉千萍回想,當初第一屆參與遴選的學生之間並沒有強烈的競爭氛圍,而是團結起來與教育部確認遴選過程是否公開透明、能否回應外界對學生的污名。確認議事規則、議事攻防操作,是作為確保程序公正的防線。「面對爭議性議題,最後能說服彼此,讓修改建議納入改變,很多時候不是議事規則 。更多是我們本身觀察的經驗是否足夠,這個經驗包含委員生命經驗、有何依據。」如今,對規則的熟悉、能否在會議上表達想法卻成為參與課審會的門檻。
「為什麼我們學生參與第一屆的課審會到現在已經快10年了,我們還是處在這個狀況?學生必須要很有威嚴,他才能夠被認為有資格去代表學生?」廖浩翔認為以「打架」的方式篩選學生代表,難以讓學生以自在的方式表達。范智鈞描述現實上的情況,學生若缺少論述能力,便難以在開會時與師長協商。「如果這些學生代表在還不成熟的狀況下就上場,戰場會死得非常慘,你前幾次的發言就會奠定你的形象,如果前面的形象很差的話,其他代表不會理你,政府單位也不會理你。」若當選成為學生代表卻不發言,便會使自己成橡皮圖章,學生代表若無法清楚表達觀點,也將難以取得其他委員的重視。
相互「打對臺」的課綱審議現場
作為第一屆審議大會學生代表,廖浩翔分享提到,第一屆後來有很多消失的學生代表。「我在猜跟審議的過程,他的聲音不被聽見,應該是相關的。」廖浩翔提到,不見得每個人對審課綱都抱持同樣的參與能量,另外,學生代表的聲音若難以在審議現場被聽見,也成為學生是否能持續盡責的原因。準備資料、提案,與其他師長共同開會時,要能提出主張、與師長協商,學生代表能否具備以上技能,攸關學生的聲音能否進入審議現場。
范智鈞提及,審議現場的每一位委員背後都各自代表著不同的群體,課審會作為政策討論、制定教育最高準則的現場,各方聲音皆在此競逐,並不會偏袒任一方。「你不能期待其他代表或是其他團體代表會去接納你的問題,因為對他們來說,這裡就是決勝點,我在這裡手下留情,我沒辦法跟自己後面的那些群體交代。」也因此,學生代表必須要有足夠論述能力,才能跟教師團體「打對臺」。
現況下,遴選現場成為首道篩選機制,慕強的遴選制度篩選出一批學生代表,學生帶著各自的關心,透過論述相互競爭,選出一批參與課綱制定的學生代表。擅長「打架」的學生代表能夠在會議上將學生聲音帶至現場;另一方面,卻未見得能包含學生群體的多元性。「台灣多數學生是沒有參與學生自治那麼深的學生,這些人的意見是很重要的。」劉千萍提到。
「怎麼樣選到安靜的人成為學生代表,我覺得只要我們還繼續用這個機制,就不會談這件事情了,因為這個機制的設計就是要讓大家講話,透過講話吸引群眾,然後選上。」廖浩翔提到,比起議事規則造成的參與門檻,重點在於現有制度下讓學生互相比拚,在學生間建立起一套選拔、淘汰的制度,以議事規則、論述等方式證明自己,篩選出誰的聲音有資格能夠進入會場。
難以涵蓋的學生聲音、未被正視的個體經驗
學生代表究竟能否反映學生的聲音?制度下是否難以涵蓋多元的群體?第一、第二屆皆有學生代表召開公聽會,希望將課綱討論的群體打開,包含入課審會代表之外的學生。作為第二屆審議大會學生代表,范智鈞召開諮詢會,邀請高中學生前往國教署,與藝才分組的學生代表一同蒐集第一線學生的想法。「那個時候我就直接跟被邀請來的學生說,你可以直接罵政府多爛沒關係。」現場由學生代表主持,希望營造讓學生能安心說出想法的場域,一同討論因應本土語言新增,藝術才能專長領域節數如何調整的議題,再由學生代表將意見統整帶至會場。
不過,籌備諮詢會所需耗費的時間與金錢成本,卻需要學生代表自行籌備與吸收。再者,廖浩翔認為即便是學生代表個體的經驗,也同樣有意義。「代表性這個詞蠻有趣的,因為只有學生代表在談啊。我在現場,沒有聽到任何人在質疑老師的代表性。」浩翔思考,或許正因為外界反覆對學生代表的不信任,使得學生無法相信自身,無法開口。
「確實需要讓學生代表有資源,帶著他們去看見教育現場的不同的狀況,讓他們有底氣去做這件事情,但是他們在會議當中所提到的任何東西就是有代表性的。」學生代表不僅要參與會議,更要蒐集意見、準備資料,面對外界的質疑。現況下的選拔機制難以涵蓋更加多元的學生群體,會議過程也不見得讓學生代表感到足夠自在,得以表達想法。廖浩翔提到,不應只在審查課綱的階段才納入學生,應該多開放不同參與管道。此外,教育部應該扮演更積極的角色,透過教育部帶著新任的學生代表,一起追蹤研究學生求學過程的經驗,再透過學生代表轉化成對於課綱的意見。
此番呼籲不僅是因為教育部與學生相比作為更有資源的一方,更因為許多事情在課審會之前才有討論空間。例如課綱既然已經明訂國文學習時數,那麼降低學習時數的事情便難以與學生討論。「如果從最一開始學生的意見沒有被放進來的話,後面學生代表能夠調的東西也很有限。」如果學生能在起初參與討論,或許就能讓不同類型學生的聲音,都能涵蓋進課綱討論的過程。
十年後回望:成為多元聲音匯流之所在
透過開放各種不同的管道收集學生的聲音,可以讓對教育議題有想法的人,不一定要到課審會這麼高張力的場合,也能夠表達意見。另一方面,學生群體如何團結、互相給予支持,也會是建立自信的起步,幫忙彼此有底氣在會場上說出想法,讓不同類型的學生的聲音都能夠被傾聽。
當年,學生自立籌組研討小組,促成課綱制訂程序法制化,讓學生走進會場,成為制定課綱的一份子;十年後,我們檢視落實至今日的課審會制度,能如何納入更多元學生群體的聲音。如同劉千萍提到,遴選現場上,每個個體都是多元的聲音所在,十年了,對課綱審查制度發出疑問的同時,更是希望能夠顧及學生在課審會制度面臨的壓力,聆聽參與進決議現場的聲音,以及沉默的原因。昔日曾出現在學生代表心中的體悟、省思,都成為對未來制度該如何走下去的深切提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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